中華民國113年12月10日
文˙鄧慧純 圖˙林旻萱
在你的文化裡,有沒有一種食物很萬用,不只是吃而已,還承載祝福的寓意,與人的出生、死亡等人生大事都有密切關聯?
在台灣,這食物就是「麵線」。
粉白、纖細而綿長的身軀,是長壽的象徵;傳統訂婚禮俗中的12禮,麵線是其中一項,祝福新人白頭偕老、姻緣一線牽。生日做壽或去霉運要吃豬腳麵線,坐月子吃麻油雞蛋麵線,滋養滿滿。拜天公時,用紅紙圈上麵線敬獻給神明,廟方也用麵線回禮給信眾,呷平安、呷祝福、呷健康。而且幾乎每個台灣人心裡都有一碗自己的認定的麵線羹(糊),搶著推薦你品嚐。
花枝招展的麵線小吃
麵線是台灣街頭小吃的固定班底,可分為紅麵線與白麵線兩大門派,消費者各有所好。
走探各地飲食,如同美食人類學家的陳靜宜解釋,傳統的白麵線吸附湯汁後,會將澱粉質釋出,使得湯頭變濃稠,因此不耐久煮,故有紅麵線的研發。台灣食品加工業發達,業者將白麵線額外以蒸氣炊煮約4~5小時,除了使麵線產生梅納反應,與焦糖色澤外,也讓麵線中的穀蛋白變性,使其不因久煮而糊爛。雖然還是偏好白麵線的滋味,但陳靜宜說:「紅麵線的出現,經過改良的方便性,使得麵線更容易在小吃裡佔有一席之地。」
小吃麵線比拚湯頭,也較勁配料,蚵仔和豬大腸像是麵線的左右護法,蚵仔是海線地區唾手可得的食材,豬大腸則是養豬戶不浪費的利用。西門町的阿宗麵線,以柴魚當湯底,是觀光客必訪,不備桌椅,大夥兒站在街頭捧著碗吃麵線的畫面,煞是有趣。鄰近寧夏夜市的阿川麵線,每日從東石直送的蚵仔,讓台北人也能吃到新鮮海味。聊起鹿港的麵線糊,是用紅麵線打入絲絲的蛋花,添一杓蒜泥,滴上幾點烏醋,更添滋味。市面更有加料的小卷、赤肉羹、魚酥、花枝丸等,走華麗路線。
白麵線的滋味則樸實柔韌。大稻埕慈聖宮前的許仔豬腳麵線用的是傳統白麵線。湯麵線能吸附湯頭精華,口感絲滑清爽。乾麵線澆上豬油、蒜泥,趁熱拌開,撲鼻的香氣和入口的滋味是天作之合。在澎湖或金門則多是在海產店裡吃麵線料理,有乾拌、清湯、乾煎等烹調手法。中部地區時興苦茶油拌麵線,吃來滋補暖胃。其實白麵線不搶鋒頭的滋味,跟許多食物都合得來,和薑母鴨、羊肉爐搭配,都是桌上好夥伴。
麵線,製麵工藝的極致
麵線在麵食文化中發展最晚,換句話說,麵線是製麵技術達到最高峰的代表,其工序、技術最繁複。
我們來到盛產芭樂的高雄燕巢,拜訪仍堅持手工製作的「潘順龍福州式手工麵線」。潘建忠是潘順龍福州手工麵線的傳人,當初不顧家人反對,決心繼承家業,「因為這是獨斷的行業,這手功夫學起來,以後能走的路其實更廣。」
要聊麵線,潘建忠說要先定義,他強調自家做的是「福州手工幼麵」,幼麵和麵線有區別,幼麵的工序更繁瑣,麵線是減省了許多手續;只是隨著產業沒落,沒有人計較細節,就統稱麵線了。
天還漆黑的凌晨三點,潘建忠就起早,開始製麵的一天。
先是「和麵」,混合了麵粉和鹽水,再捏揉成團,「這個步驟也決定麵條的口感Q度,從一開始,我們的功夫就下進去了。」
接續把麵糰扛上工作台,用圓棍邊轉邊施力把麵糰擀平,更精確的台語用字是「紡」(pháng),潘建忠解釋,是因為紡麵的動作像昔日紡織棒轉動的樣態。然後,再用刀把紡平的麵糰切成手臂粗的長條狀。接續「甩麵」,其實包含兩個動作,台語稱作「挲(so)條」和「幌(hàinn)麵」,一手先把麵條在空中旋轉晃動,另一手從掌心出力,把麵條壓在工作台,搓成螺旋狀,使其筋性更加結實。見我們疑惑,潘建忠拿出一條毛巾,要我牽著一端,他在另一頭旋轉,此時毛巾像捻紗一般被扭緊,質地密度變得結實,解釋了這道工序的用意。
「手工麵線沒有辦法一次到位,要慢慢來,一個動作常要重複一、二十次。」潘建忠的妹妹潘慧娟解釋。過程耗時費工,像甩麵這步驟要花半小時,很多業者沒學到,直接省略步驟,但口感就有差異。
福州幼麵製作的工序繁複,潘建忠解說時,使用許多今日已少用的台語詞彙與古老用字,他考據是來自古老的蠶絲業用語,或許是產品都是細如絲的樣態,使用了相似的工法。至今還遵循古法製麵的店家已不到五隻手指頭,所以他說:「你們的拍攝都是在記錄歷史。」他讓兒子在家自學,用意也在此,傳承這已少有人能實作的珍貴無形文化資產。
幻化做萬縷細絲
手臂粗的麵條最終被搓揉成如手指般的粗細,再把條狀的麵條繞圈如蛇蜷曲的樣態,再來就是重頭戲之一的「盤麵」。
盤麵要在濕度達65%的室內,是怕麵條乾掉,無法再延拉:溫度至少26℃以上,溫度是醒麵的必要條件。
潘建忠請老爸爸潘順龍出場,老爸爸身體隨著動作自然律動,手中的麵條像被施了魔法般自動地盤上麵棍,「捻」、「搓」、「掛」(台語寫作袚phua̍h,披掛之意)動作一氣呵成;這讓人目不轉睛的速度與流暢,是職人積累60多年的經驗。
盤好的麵放到醒麵櫥裡,需等待4~5小時,期間還要拿出來扯(tshé)麵,動作是將盤好的麵垂直向下拉個兩下,但次數實是製麵師傅依據當日天候、醒麵程度研判而定,使其延伸到70~80公分的長度,此為加速醒麵的時間;如果缺這個步驟,慢慢等著麵醒,要等上七、八個小時,潘慧娟解釋。
重頭戲「拉麵」來了。手持著麵棍兩側,用盡全身的力氣,腳步向後跨上兩步,拉開麵條,讓麵條延展。拉一回不夠,再拉第二次,麵線拉到三、四公尺長,過程宛如白色波浪在翻動,這化做萬縷細絲的鏡頭,終於讓我們等到。
再把如絲的麵條如拉弓一般將其弓緊,就進入烘烤日曬的程序。昔日乾燥設備不佳,做麵線要看天氣。雨天無法曬麵線,要用火炭烘,但火炭耗時費能,效率不高,因此雨天就停工。如今有乾燥室,先在室內半乾定型,再去享受日光的沐浴。
一個上午,潘建忠一邊解說,同時又下場示範,他還要分神判斷天候是否轉變了,溫濕度的變化,哪些工序需要移到室內進行,哪些作業要加緊腳步,因為麵糰受溫溼度的影響,一不留神就會乾、裂、斷,影響成品的良率,一上午的工作就徒勞了。「所有的考量,都思考著怎麼做出最好吃的麵線。」潘建忠笑著說。
這有趣的製程,潘建忠也設計成體驗活動,常有國際訪客親身捲起袖子,下場體驗揉麵團的手感,拉麵的律動,是最記憶深刻的文化交流。
北港特有,加生蛋的麵線糊
來到雲林北港,此處保留了白麵線較原始的樣態。我們拜訪朝天宮旁開業已60多年的「阿豐麵線糊」,是北港第二老字號的麵線糊店家,老闆葉成豐傳承媽媽的手藝與口碑,從廟前的小攤位賣到有自己的店舖。
他說起凌晨三點多就早起熬大骨湯底,麵線下鍋後,還要煮一個多小時,大骨的滋味慢慢被麵線吸收。鍋裡要持續攪拌,不然會燒焦又沾鍋。
跟台灣其他麵線糊截然不同的是一顆「蛋」。蛋白先蒸過,切成蛋白丁,再放進滷鍋慢慢熬滷,作為鹹味的配料。
蛋黃呢?老闆阿豐的兒子掌杓,熟練地在碗底倒入一顆生蛋黃,從大鍋舀起一杓滾燙的麵線糊盛進碗裡,再用小杓把蛋黃與麵線糊攪勻,麵線糊被染成了鵝黃色,再淋上肉燥與滷蛋白塊,幾匙滷汁,一碗麵線糊就端到人客面前。阿豐說:「全台灣只有北港這樣吃。早年大家經濟都不豐裕,一顆蛋就極其珍貴,補充營養。」
已經煮得像白粥的麵線糊,清爽但有滋味,還燙口的溫度,要小口小口抿著吞嚥,還可以來一碗油飯配著吃,雖然阿豐說這是「呷粗飽」,但他堅持食材的品質,且至今仍維持25元的銅板價,是北港獨孤的一味。
他還挽起袖子,做了煎麵線招待我們。從湯鍋裡撈起半生熟的麵線,煎鍋裡麻油與薑絲先炒出香氣,麵線靜置放涼後才能下鍋,平鋪在鍋底,不能過厚,麵線要煎到焦黃,看來有「赤赤」的感覺,再打入一顆蛋,大功告成,如果再灑上一點砂糖,更好吃。
認識台灣的線索
陳靜宜走訪了台灣、福建、廣東、馬來西亞各地,完成《喔!台味原來如此》一書,其中一個篇章就探討麵線糊。像探案一般,她喜歡從食物裡找線索,「我看這些食物很像在看掌紋,就食物可以知道這裡曾經住過什麼人。」
在麵線的線索裡,陳靜宜舉例,在彰化鹿港稱作「麵線糊」,她在泉州也發現了同樣的稱呼;食物是隨著移民被帶過來的,推論鹿港在地很多人來自泉州。在許多福州人移居的馬祖嚐到的老酒麵線,是坐月子的補品,裡頭有紅麴酒的滋味,而摻入紅麴的青紅酒正是福州人飲食的特色;她到了馬來西亞詩巫當地也嚐到紅酒雞湯麵線,詩巫是福州人聚集之地,兩地透過麵線的比對,有了交集。這探索的過程,陳靜宜解釋:「在理解這些食物所以然的同時,也是在理解人,理解自己。」麵線裡著實藏著認識台灣的線索。
麵線隨著人的遷徙而移動,到了台灣,祈福平安的祝福不變,消災解運的功效還在,而台灣人的創意和好客,讓麵線小吃越來越彭湃,蚵仔、大腸還不夠看,小卷、土魠魚、蝦仁、腿庫、雞佛仔、虱目魚,配料讓人目不暇給,還有人在臉書成立「蚵仔麵線神教」分享討論各地的特色,麵線在台灣展演出自己的文化,你說,想吃麵線,怎麼能不到台灣呢?
以上全文轉載自台灣光華雜誌第四九卷第11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