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華民國112年5月5日
文˙蘇晨瑜 圖˙莊坤儒
台灣的森林資源豐富,森林覆蓋率高達60.71%,國土面積三分之二以上都覆蓋著綠色的植被,島嶼上一片欣欣向榮。千百年來,這座島嶼的水土還滋養著5,188種茂盛的原生植物,不只成為植物學家研究的樂園,依山傍海的台灣人,也很早就懂得開採森林裡的資源,發展出與芳香串連的產業。
台灣運用香氣的歷史悠久,但是讓世人眼睛為之一亮的,第一個一定是樟樹。「早在200多年前,台灣的樟樹就已經風靡全世界了。」屏東科技大學森林系助理教授楊智凱說到樟樹,時間要回推到1897年。美國植物學家杜威發現,雖然日本、中國跟台灣都有生長樟樹,但是以台灣的樟樹精油品質最佳,這項研究,後來造就台灣輝煌的樟腦出口事業。極盛時期,台灣從北到南都是煉樟的腦寮,腦丁忙碌刨削樟木,加熱取得裡面的結晶。台灣樟腦油的年產量曾經占全世界的70%~80%,可以說,全世界有七成以上的人,都曾經聞過這來自台灣的氣味。
影響全世界的氣味
「樟樹曾經是重要的戰略資源,打出去的火藥只要添加樟腦,就能成為無煙火藥,敵人就無法知道你的點位。」楊智凱說,樟腦也曾經是製作賽璐珞的重要原料,可用來製作桌球與吉他撥片。楊智凱拿出一副黃褐色的賽璐珞材質眼鏡,得意地說:「這副眼鏡我找了好久,每次要給學生上樟樹課,這副眼鏡就是最好的教材。」
樟樹的香氣鮮明,渾身上下無不是寶,整棵樹都富含精油,其中品質最好的部位就在根部與莖幹,因此日治時期的腦丁大多連根開採,這讓樟樹的數量大幅銳減。過去台灣島上曾經有200多萬棵樟樹,如今則僅剩下兩萬多棵。楊智凱相信,早年台灣的中低海拔山林,一度遍佈翠綠的樟樹,那樣的壯闊景致,可從現存的山林中略窺一二。「在信義鄉有棵樟樹神木,是目前世界登錄最高的樟樹,高度達46.4公尺,樹圍要14個人手牽手才能環抱。」台灣的樟樹對全世界影響深遠,是台灣最重要的經濟命脈,它的香氣至今仍深藏在老一輩記憶裡。「我媽過年或是出門喜宴,身上就是樟腦砂的味道。」樟樹雖不是台灣獨有,但是它的確將台灣成功介紹給了全世界。
千年恢宏的氣味
料峭春寒,我們尾隨芳療專家溫佑君優雅的步伐,走入台北植物名人園,停佇在一棵巨大的楓香樹下。溫佑君俯身拾起一片枯葉,搓揉一陣後遞上:「妳聞聞看。」凋萎的葉片,竟然散放出陣陣清香,令人驚嘆植物的生命力。「如果葉片新鮮時,它的味道會更甜一點。」溫佑君點評滿園芳菲,這兒的每種植物,她都能如數家珍。每一年,溫佑君帶學生到歐美進行香氣旅行,聞遍世界各國植物的香氣,在她眼裡,台灣島嶼的氣味,堪比地中海的度假勝地科西嘉島,「台灣就是一座氣味島。」溫佑君說。
溫佑君觀察並書寫台灣的植物氣味,從她口中敘述的植物故事,姿態更加立體。「台灣樟樹的氣味變化,品系是世界上最多樣化的。」同一個樹種,到了不同的生長環境,會因為微氣候的影響,產生出不同的香型,例如樟腦味、帶點花香感的花梨木、薰衣草、迷迭香、尤加利,甚至是本土風格的檳榔味或是沙士味,「這些都是來自一模一樣的樟樹喔!它的豐富性令人興奮。」溫佑君透露,樟樹還能促進氣的流動。「練氣功的人,若是出現氣滯或淤堵,樟樹會是最棒、最能帶動氣的流動的香氣。」
另一種恢宏的氣味,就在北部的拉拉山,「那裡絕對會令外國人目瞪口呆,裡頭全部都是紅檜!」雲霧繚繞的拉拉山,位於北橫上巴陵一帶,至今仍保有珍貴的檜木巨木群,其中紅檜是全世界台灣僅有的樹種。幾千年來,自然環境孕育而出的檜木巨木,樹齡都相當驚人,最菜鳥的19號檜木,樹齡有500年;最資深的5號檜木,樹齡是2,800年,走在瀰漫著芬多精的森林之中,欣賞壯觀的檜木巨木群,宛如史詩般的存在,人類站在它們前面,更加凸顯自己的渺小。
溫佑君把紅檜形容為天長地久的氣味,「讓人不會被一個微小的,或是眼前的事物所綁縛。」這種千年神木所散發的能量,相當神秘,「它的能量可是不得了。」有一次,溫佑君帶一群學生去爬塔塔加步道,海拔2,000多公尺的高度,戴著口罩的學生個個喘到不行。她們便做了一個實驗,在口罩中插入滴了紅檜精油的聞香紙,學生們竟然不再那麼喘,呼吸變得更加順暢。而科學的實證發現,人們在嗅聞紅檜精油五分鐘以後,能夠減輕壓力,有助於身體放鬆,降低緊張、憤怒與困惑的情緒。
實驗室破解植物密碼
中興大學森林系特聘教授王升陽的研究室裡,牆面鋪設著溫暖的木板,像極了一座森林小屋。許多創業家絡繹不絕找上王升陽,請他鑑定台灣本土植物的化合物結構,希望從中找到創新的產業契機。王升陽是台灣第一位捕捉森林空氣回實驗室,分析芬多精的學者,也是台灣研究天然物化學及植物代謝體學的翹楚。「台灣是生物多樣性的熱點,大概每四株植物就有一株是特有種,特有種就是全世界別的地方找不到。」體態神似龍貓,笑容可掬的王升陽,說起話來有一定的底氣。在科學界裡,強者恆強,他一手打造的「林木代謝體學暨天然藥物開發」實驗室,裡面佈滿超威的昂貴精密儀器:要價數百萬的氣相層析質譜儀、核磁共振光譜儀、液相層析質譜儀,有了利器加持,王升陽與研究團隊得以分析從植物中分離出來的天然成分,研究其機能與功效,找到植物商業開發的應用潛力。林務局也委託王升陽成立國產精油認證實驗室,希望能針對台灣重要、或是具有經濟價值的精油,建立一套認證的標準。
「我的實驗室裡,學生跟助理會去進行一些精油馬殺雞、塗抹或是嗅聞的實驗,看看會不會對人體心跳、血壓、腦波或壓力澱粉酶產生變化。」產業界很好奇,接觸植物精油以後,是否能讓肌膚緊實、美白,產生各種各樣的功效,而王升陽的實驗,結果的確令人振奮。
2020年,王升陽發現,天竺葵與檸檬精油所含的活性成分,能顯著抑制人類的血管收縮素轉化酶(ACE2)表現,或許能有助降低新冠病毒感染的風險。此外,屬於台灣針葉五木之一的高貴香杉,具有抗菌的功效,這點已經不夠稀奇,研究團隊將老鼠背上的毛髮全部剃光,連毛囊都用蜜蠟去除,再讓老鼠塗抹香杉精油14週,結果生髮效果卓越,「老鼠毛髮長得跟對照組的老鼠一樣高。」王升陽用香杉精油做了洗髮精,4,000瓶甫上市便銷售一空。日本人極度熱愛的香杉,不但抗菌、有助生髮,竟還能讓細胞產生氣體,產生中醫補氣的效果,並減輕憂鬱。
另一種植物柳杉氣味則會讓昆蟲聞得受不了,能驅離討厭的昆蟲,吸引業者引進開發,希望能取代石油製造的萘丸。屏東盛產的檸檬與橘子,剩餘的果皮中可萃取出黃酮類物質,是高價的保健及醫藥用品,是藥品開發的極好題材。月桃精油的味道會讓人聞了心情平靜,不會發脾氣,還有美白的效果。王升陽半開玩笑說:「有人聽我吹牛,就跑去做了月桃面膜。」王升陽的學生自創品牌,把月桃精油成功商品化,是成功商轉的案例。
「如果不砍伐森林,能不能利用樹木的葉子,或是疏伐下來的枝條,為林農創造收穫與收益?」在循環經濟、永續再生的潮流之下,不喜歡砍樹的王升陽,正在使用科學驗證研究方法及標準化的流程,幫林農找到出路。「在做林相的變更,或是要做新森林的經營時,如何善用國產的農業剩餘資材,創造出更亮麗的產值,提升國產精油的附加價值,正是我們努力的方向。」王升陽說。
韌性島嶼的祝福
台灣的森林資源豐富,人們很容易就能夠親近山林,台北市周邊郊山,中部的玉山,一天之內,旅人就能夠從熱帶進入到溫寒帶的世界,領略生態的多樣性。溫佑君認為,台灣還有三分之二的土地,是文明觸及不到的區域,那就是中央山脈。「台灣人要重新認識,我們其實有很豐富的山林資源,但是這個資源不是要你去掠奪開發的,而是要去與它共享、共存。」
疫後時代,每個人都在尋找重新出發的力量。台灣綠色山林的療癒力,或許能成為人們修復與再生心靈的解方。1854年4月20日,英國植物學家福鈞在淡水,正準備要登陸台灣。他興奮地拿起望遠鏡,看見山坡地上,盛開著他所見過最堅毅的植物:台灣百合,正在風中搖曳。日後他所描繪的這種植物,成為台灣文獻記載中,最早的特有種植物。「台灣百合是韌性極高的植物,能抗風、抗熱、抗雪,你會看到這種植物在不同的時間點,沿著低海拔一路綻放,直到開到3,700公尺的高山上。」楊智凱口中充滿韌性的台灣百合,正是象徵台灣對世界的祝願與祝福。
「攤開世界地圖,北迴歸線所通過的這一條線上面,不是莽原,就是沙漠,唯一有這麼豐富森林資源的,只有台灣而已。」楊智凱認為,台灣島上的香氣有無限可能,「我們有正向的氣味,有安定的氣味。」如果要以森林帶做一次療癒之旅,台灣一定能映入世人的眼簾。
以上全文轉載自台灣光華雜誌第四八卷第四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