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華民國110年11月30日
文˙蘇俐穎 圖˙林旻萱

 

扎根,在台灣:緬華新二代的美麗與哀愁
扎根,在台灣:緬華新二代的美麗與哀愁


他們身分證上的出生地,寫著緬甸;回到了緬甸,緬甸人卻說他們是「台灣人」。


他們的身分,不能非此即彼地劃分,而是歷經碰撞、折衝,涵容了多元。


雖然在保守的雲南家庭誕生,卻在自由開放的台灣成長。他們,就像老幹長出了新枝,有了自己的樣子。


踏入緬甸華僑聚集的華新街,就位在市場周邊、民宅裡的「阿芬破酥包」,上午九點鐘,一群婦女團團圍坐,她們手腳麻利地填餡、捏摺、收口,一顆顆包子轉瞬成型,等著送入蒸籠。
其中領頭的,是暱稱「阿芬」的劉翠芬,她的女兒楊萬利也在這群婦女的行伍之中。破酥包這項滇味小點,標誌一家子的出身,祖籍雲南的一家人,本來定居在緬北的小城當陽,在楊萬利小時才移民到台灣,異鄉謀生不易,胼手胝足的雙親,靠著家鄉的手藝,養大食指浩繁的一家十口。


飄洋過海「回」台灣

獨特的移民身世,加上來自傳統的雲南家庭,都讓他們比起一般的台灣家庭更具凝聚力,並且恪守著飲水思源的美德。就像室內白牆上高掛著在中緬邊境過世的爺爺奶奶、外公外婆肖像,以及幾幀家人婚慶、返鄉旅遊、受獎的照片,這些影像,在無形也暗示出一家子從雲南到緬甸,再從緬甸到台灣的波折歷史。


楊萬利另打開了一只父親從緬甸帶來台灣的舊皮箱,裡頭是滿滿一家子的珍貴回憶。來台時父母親的良民證、小孩子各階段的畢業證書與獎狀、早已泛白的照片。前陣子,她才從中翻找到當年家人從緬來台時,由中華民國政府提供給緬甸政府核發臨時護照的華僑身分證明。


令她驚訝的是,在說明來台理由的欄位上,只簡單寫著「因需要設籍」,遙想當年,那樣大費周章的舉家跨國移民,在台灣官方文獻上卻描述得舉重若輕,好似一切理所當然,「原來我跟台灣,本來就是一起的嗎?」她忍不住想。


遺留在緬甸的童年

來到台灣,像極了命中注定。但從小,楊萬利就曉得自己和別人很不同。


在上百族共存的緬甸,眾聲喧嘩是常態,緬族人講緬語,傣族人講傣族話,緬北的華人多從雲南來,因此多講雲南話。但來到了台灣,她從小熟悉的雲南話,登時成了沒人聽得懂的異國方言。


語言障礙,加上文化隔閡,讓上小學的她,學習能力遠遠落在同儕之後。她回憶,小學課本上的數學題,題目給游泳池的長寬高,問須注水多久才能裝滿?自小都在河邊游泳的她,連游泳池都還沒見過。


即使年紀還小,懵懵懂懂,但為了避免別人的異樣眼光,很快地她學會隱藏自己屬於緬甸的那一部分。「緬甸的」楊萬利也在成長的過程漸漸褪色,直到相隔二十幾年後,因緣際會她再度踏上故鄉的土地。


在緬甸,她自在地說起雲南話;豌豆粉、粑粑絲等台灣罕見的家鄉小吃,更是隨處可見;老家的親友也不叫她萬利,而是喊她的乳名「小團」(雲南話裡,「圓圓的」之意)。蒙塵的記憶忽然被擦亮,她覺得心裡缺失的一片拼圖,終於補上。「我覺得,我的身體裡有另一個我。」楊萬利這樣形容。

 

開在華新街鄰近巷子內的「阿芬破酥包」,是楊萬利(中)父母親由故鄉帶來台的獨門手藝。
開在華新街鄰近巷子內的「阿芬破酥包」,是楊萬利(中)父母親由故鄉帶來台的獨門手藝。


雲南饒舌話故鄉

如果說,緬甸對於這些新二代,是心底最柔軟的鄉愁,那麼所生所長的台灣,就像捏塑性格、價值觀的那雙無形的手。


在楊萬利的老家,華人社群裡流行著幾支來自台灣,卻以雲南方言說唱的曲子。歌詞言簡意賅,自述著雲南人的身世,也說歌手在貴概(緬北撣邦的一個小鎮)老家的往事,還有在台灣漂泊的心情。直言不諱的用詞,在當地保守的華人社群中引起熱議。


這個評價兩極的歌手段培權,原來是來自台灣,泰緬孤軍的後裔。段培權的爺爺是過去跟著政府南征北討的國民軍,後來定居在桃園龍岡,在爺爺「回歸祖國」的呼召之下,他選擇到台灣,先考取林口僑大(現在的師大林口校區),後來從清華大學畢業。


在那個年代,台灣是許多海外華人精神上的原鄉。聽著王傑、張雨生長大的段培權,因此對舞台演出心生嚮往,這個夢想在台灣被成全。他與大學同學共組「暗流樂團」,擔任主唱,風靡無數年輕人。


直到大學畢業,團員各奔東西,就此解散,不忘音樂志業的他,雖沒了樂手來撐場,但他嘗試拿故鄉話來饒舌,居然活靈活現,成就了現在,獨立音樂人「段」(Duan)的重要特色。

 

有甜有鹹的破酥包,層層疊疊的麵皮是最大特色。
有甜有鹹的破酥包,層層疊疊的麵皮是最大特色。


自由,台灣的記號

「心中真正想為自己做呢大事╱空空曉不得埋到多深地下去╱嘴巴說著如果不結婚生小娃╱心中想著一定會完成它╱結果你完成大家所期待╱避而不談自己呢想法和感慨╱是呢你是在欺騙自己╱對呢怕人家會笑你」    ──〈是呢是呢〉


 段培權的歌,多用雲南話唱,雲南話與國語近似,即使無法百分之百全懂,也能猜到八九成意思。他的歌曲不大唱小情小愛,多關注社會議題、家國大事,從不避談自己的想法與感慨。他的個性和曲子同樣率直,他喜歡翻滾、倒立,顛倒視野,翻轉角度看世界,就算招來批評,依舊不改本色。


這實在不能不說是受台灣影響之故。在台灣生活超過20年,段培權承認,自己越來越像個台灣人,自由的環境讓喜好自由的他如魚得水,衣著、生活習慣,也逐漸與緬甸故鄉的親友拉開了距離,就連膚色,也比在緬甸生活時還白皙。


喜愛戶外運動的他,著迷於台灣豐沛的自然資源,定居在新竹的他,因地理條件近山又近海,他常上山爬古道,下海衝浪、深潛,激發身體潛能。國際評比台北是亞洲宜居城市第一名,他認同,「我是滿愛台灣的啦!」他露出颯爽的笑。


誰能說,他不是台灣社會所養成的一代?因為吸收了這片土地供給的養分,長出了愛好自由、不羈奔放、忠於自我的靈魂。雖然來自緬甸,卻與台灣你儂我儂。


這差異,必須跨出熟悉,才看得明白。就像回到緬甸的楊萬利,重拾童年記憶固然欣喜,她卻也察覺到,自己與在緬甸同輩的親友有多麼的不同。


緬甸華人家庭之保守,像上個世代的台灣,光是「不一定非得聽爸媽的話不可」的想法,「在緬甸,就算是大逆不道。」楊萬利舉例,「所以我在緬甸的表弟他們都會開玩笑說,啊『你們台灣人』就是怎樣怎樣。」

 

來自緬甸貴概的段培權,在台灣找到自己的發聲舞台,一圓歌手夢。
來自緬甸貴概的段培權,在台灣找到自己的發聲舞台,一圓歌手夢。


創辦《緬甸街》,作文化橋梁

幾年前,楊萬利在獨立書店「燦爛時光」的邀請下,成為台灣緬僑最大的聚集地──華新街上的導覽員。為了精進導覽內容,本來對自己的身世模模糊糊的她,才開始有意識地進行探索。
這也成為她後來重返緬甸的原因。難得一次的返鄉,她時常拖著一卡大行李箱,去、回程裝的東西截然不同。去程,裝滿要與緬甸親友分享的台灣名產牛軋糖、鳳梨酥、泡麵,還有鄉親指定代購MIT的Nike、阿瘦皮鞋;回程,則帶回了緬甸的傳統服飾、夾腳拖鞋,還有當地食材如涼拌茶葉、蜜餞等故鄉小食。


她說,自己就像這卡箱子,總攜帶著一部分的台灣╱緬甸來去兩地,致力於促進雙邊文化的交流。


也因此,當長期生活在華新街的她,觀察到這群緬僑長輩所經歷的大時代正逐漸退場,雖說訊息、物資流通越來越容易,但族群獨有的文化記憶卻愈來愈薄弱,站在時代更迭的時刻,她興起了迫切的念頭,想記錄下這些逐漸消逝的歷史故事,同時也利用自己獨特的身分,增進台灣人對於這支獨特族群的認識。因此,她以從小生活、走跳的華新街為題,創辦了地方刊物《緬甸街》。

 

楊萬利創辦地方型刊物《緬甸街》,作為大眾與緬甸華僑之間的文化橋梁。
楊萬利創辦地方型刊物《緬甸街》,作為大眾與緬甸華僑之間的文化橋梁。


新一代,新觀點

而不論每一位新二代,對於自己的出身,是否具備強烈的認同感,或者是否曾經刻意回頭尋找。往返在不同國境、文化、族群裡的他們,勢必會經歷一段自我追尋、認同的過程,最後才能找到應對現實的方式,並為「自己是誰」提出解釋──即便過程中難免經歷無數矛盾、掙扎、衝突。


以楊萬利為例,一家十口的大家族,以近十年的時間才完成了漫長的跨國大遷徙,特殊的身世讓一家人情感親密非常,但卻因為兩代生長的環境迥異,在觀念上的落差而引發激烈的世代衝突,「這件事情時常困擾著我。」她坦言。


但又如楊萬利所描述,當她回到緬甸,在宗教興盛的故鄉,常見不同族群以不同的方式祭祀,華人拿香拜觀音菩薩,緬族人以花禮佛,但在好些大型佛寺裡,還會看見把香與花綁在一塊的,這些主要都來自華人信徒。對她而言,她就像這種「中緬合流」的形式,試圖找到異中存同的方法。


而段培權,從清華大學畢業以後,身為孤軍後裔的他,一度沒有台灣身分,卻也回不了故鄉緬甸,他在歌曲〈台灣〉唱出心情註記:「被灌輸說是自己祖國那麼多年,到頭來還是一個透明的影子。」幸而因案例特殊,其情可憫,經各方協助爭取權益,他同意先放棄緬甸國籍,階段性取得台灣永久居留證,期滿後才拿到台灣身分證。


回憶那段等待中的漫長日子,他自我說服:「我一直住在這裡,我很喜歡台灣,我把這裡當成自己家。」前年才結婚的他,台灣太太也告訴他:「你是台灣人啊!」他欣然同意。


而究竟,該說他們是雲南人、台灣人,還是緬甸華僑?無論人們怎麼稱呼,可以確定的是,僅以一種身分來界定他們,實在過於狹隘,無庸置疑,他們既是移民之島的子民,也是跨越國界藩籬,行走於各地的世界公民。

 

場地提供:彌聲Mixing Studio
場地提供:彌聲Mixing Studio


以上全文轉載自台灣光華雜誌第四六卷第十一期